Saturday, December 11, 2010

3.

我就在書房裡看書,這書房安插在高樓大廈之內,有三十七樓那麼高。天氣還是有點熱,我貪圖涼快,靠在窗子旁邊的那堵牆上,隨手檢一本書看看。天氣是那麼好,下午的陽光透過窗照在書頁上,也不算太刺眼:我注意到紙的纖維,鉛字壓印在紙的上面,造成了陷下去的坑紋,油墨均勻的填滿了坑紋的各個角落,柔和的陽光斜斜的投射增添了字的立體感。我把書越放越近,要看個仔細,紙的香味是那麼清晰,像要透過氣味帶我回到六十年代。奇怪,我居然給一疊白紙黑字迷惑。
突然我身後的那堵牆消失了,我整個人完完全全的失去重心往後掉下去。這是沒有活路可言的,大約一分鐘之內就可以粉身碎骨,現在只能夠閉目默數剩下來的時間。我開始數了,數了很久很久,覺得不對勁,突然想起時間是很有彈性的,旁觀的人認為是一瞬的時間,在墜樓的人那裡是很長久的。數算已經沒有用處,我唯一剩下來可以做的是感受一下初中上自然科學課的時候學的“重力加速度”,真想不到那是我最後的娛樂消遣,也很滿意的想那也算得上是學以致用。但是,實在又等了很久很久,那“重力加速度”產生的離心的感覺也漸漸的令我麻木,甚至有點沈悶。我心裡已經很不耐煩,對終點的渴望是那麼殷切,簡直令我感到意外。焦急的我只好睜開眼睛看看還有多遠:沒有﹗甚麼都沒有﹗底下居然沒有終點﹗只有漆黑一片﹗而上面那極遠的地方,只能看到一小點的光,那是我掉下來的書房,原來已經有很遠的距離,而且越縮越小,只能像星一般在上面照耀著我。我現在真的已經到了無事可做的地步,想起手上還有那本書,唯有翻開繼續看;肚子也實在有點餓,我要吃下午茶,伙計,兩個酥皮蛋撻,一杯熱奶茶,快。

圖片說明:揮之不去的人生只是隻紙老虎。
圖片來源:未詳出處。

Thursday, December 09, 2010

2.

這是一個特殊的遊戲:你先要準備一隻四個抽屜的櫃,那種六、七十年代很普通的、大陸造的廉價衣櫃,衣櫃之內當然也要堆放雜物,舊衫之類不可吝惜,要放滿;另外,你也要準備一隻貓,那貓的毛色是不論的,但也不能太老,上了年紀的貓太懶了,不合格,會影響這個遊戲的效果。好了,一切都準備就緒了嗎?
拉開最頂的抽屜,把貓放進最上的那一隻抽屜,要小心一點,推上抽屜的時候不要太快,當心夾住貓頭。最好用手矇住貓眼,把貓頭按住才慢慢推上抽屜。推上抽屜之後等幾分鐘,再拉開的時候,貓就會不見了。
我大約七、八歲的時候第一次玩這個遊戲。當我拉開放了貓進去的那一隻抽屜的時候我的確萬分愕然,我的貓呢?我焦急的逐個抽屜拉開來看,最後發覺貓跑到從上數下去第三隻抽屜。雖然知道是貓在作怪,但同時也覺得貓很神秘:牠怎會發現從抽屜背後的罅隙可以鑽進去別的抽屜呢?牠怎會生發出要逃離最頂那一隻抽屜的念頭呢?睡在最頂那抽屜等我再拉開不是更好嗎?莫非牠根本不相信我會再拉開那隻抽屜嗎?牠怎可以這般猜測我,牠的想法的確很可惡,甚至可以說這簡直就是在犯罪,也辜負了我們一家各項的養育之恩。
玩過兩、三次這個遊戲之後,新鮮感給虛耗殆盡,人和貓都拒絕再玩了。不過,我後來聽到旁的小孩說也玩過這個遊戲,而且貓照樣跑到另外的抽屜,這令我感覺到貓的含意頗堪玩味:上帝投擲我們進入這個世界,我們卻報以“始料不及”。
人生,如果有甚麼意義可言的話,那就只可能是不斷的創造“始料不及”。

圖片說明:貓的含意的確神秘。
圖片來源:未詳出處。

Wednesday, December 08, 2010

1.

我回憶起小時候睡的那張木床:那是用夾板造成的上下隔床,上下隔可以分開;床給分開了,我睡下隔。
下隔之下還有一列三個的抽屜,貓常常鑽進床下底再從抽屜背後窄窄的罅隙跑進抽屜裡面,在雜物之間貓找到剛巧可以給它蜷縮的位置,就在那裡睡起來。所以,拉抽屜的時候我常常會看到自己的貓,一隻眯著眼睛看著我的貓。而且,也很奇怪,麻色的虎紋貓居然會生發出麻包袋的香氣,這香氣也隨著一股貓的溫暖流溢而至,瀰漫到我的面前。在貓還未想到要做點甚麼之前,我已經克制住自己的愕然,把抽屜推上:貓在漆黑的抽屜裡邊會有甚麼感受呢?我在外邊很難猜到。
卡夫卡說:“我們都生活在一隻盒子裡面。”所以,我們可以大膽假定:上帝也許猜不透我們的感受。

圖片說明:世界的秩序就在你睡著的時候遭到毁滅性的顛覆。
圖片來源:未詳。

Wednesday, August 18, 2010

買書到底買甚麼?

你買書,我也買書。你買了甚麼?我無從知道,我只想談談我的事。

2010年8月16日讀報讀到關於舊書店的訪問記[1],“新亞圖書中心”當然少不了。老實說,可以去“新亞”翻翻舊書是一件好玩不過的賞心樂事[2],假使旺角沒有“新亞”,我還有必要去旺角嗎?[3]老闆蘇先生也是個斯文客氣的人,在訪問記中,他說:
“顧客來來去去是那些人,電子書興起?呵呵,對我這一行來說,根本沒影響,因為來我店買書的人,不是要讀書。”
又說:
“他們是玩書,不是要讀書,客人來我這裏,買這些書,不是用來讀的,買到書,他們就好像擁有乾隆花瓶一樣,收藏家是不會用乾隆花瓶插花的。你知道嗎?買舊書的人,是來買一種感覺,買一種『好像好有學問』的錯覺,哈哈,他們連洗手間、廚房、床下底都放滿書,其實哪裏看得完?”
又說:
“你可以照寫的。你明白嗎?他們就像那些天天買衫的女人,衣櫃都放滿靚衫,同樣是為令自己有個錯覺──自己好靚,其實買衫像做愛,付錢那一刻就是高潮,付完錢已經開始失落,她們明天又得再買衫了。這裏也一樣,你看他們,明天他們又會上來買書喇,呵呵呵。”
我固然是個定時定候要去一次“新亞”的買書人,寒齋也實在充塞了不少的書,不過遺憾的是我從來買不到那種『好像好有學問』的錯覺;在付款的時候也沒有覺察到些許的“高潮”,相反,眼看蘇老太把我的錢放進抽屜的那一刻我的心甚至感到有點兒鬱悶。這通通都辜負了蘇先生的厚望。

那到底我買了甚麼回來呢?或者說,是甚麼驅使我年復一年的去買書呢?仔細想,我敢說,就是出於那惡者,沒錯,我說的就是魔鬼。[4]書買了回家,雖說是一部一部的堆在一起,可是你不能只看見書,而無視讀書的人。不同的書裡面不同的說話透過讀書的人重新發生關係,一大堆的書就暗示了豐富的可能性;而一些思想要依靠讀書的人在世上實現的過程的確有點兒邪門,就像我和我的朋友都經歷過的一樣:當你專注想一個問題的時候,相關的訊息會相繼出現在你的眼前,你要看的、你想知的,只要是有關的,都自然而然在家裡平時沒注意的書裡給隨手翻了出來;書店裡不常有的、不當有的、甚至不可能有的書,只要是有關的,都一時湧現。因為,只要你去找,就找得著;甚至你想逃,也逃不了。順遁著魔鬼的指引,你緩緩的攀上知識之樹,甚至要伸手採那不當採的。思想在你的腦中孕育,有如毒瘤在你身上滋長。這才是買書這件事的“高潮”。

在蘇先生譏笑買書的人的時候,可沒想到其中就有一些蒙了魔鬼的揀選而有緣感受那不可言詮的“高潮迭起”的人。

[1] 2010年8月16日蘋果日報副刋
[2] 我在1990年左右第一次去“新亞”,那時的“新亞”在洗衣街一幢唐樓的二樓,後來搬上三樓,再後來搬上四樓;現在搬了去好望角大廈的十六樓。據說當初開店的時候是在洗衣街的地舖。這種書店作螺旋式上升的運動在中國書業史裡面實屬罕遘。
[3] 其實還有梅馨書舍,也不容錯過。
[4] 如果你以為魔鬼就是那頂生雙角、面目猙獰,長著一對牛羊一般的跛足的丑角,那你未免太天真了一點;如果你堅持魔鬼只能作這種“魔鬼一樣的”打扮,那你就如牛羊一般只能作形象思維。

圖片來源:
圖一、蘇先生和新亞書店:2010年8月16日蘋果日報副刋
圖二、Estonia bookplate:出處未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