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y 31, 2008

人生這回事

川田亞子在她人生開始了不久的時候就自殺死了,終年二十九歲。據說她在本年五月十二日的網誌寫道:「我在母親節病倒了……我問母親,生存的意義到底是甚麼?」[1]人生的意義到底是甚麼呢?我固然想不出;而我養過的貓呢?也許就從來不考慮任何貓生意義的問題,所以我直至現在也未見過貓自殺。

隨意追問各種問題確實不是值得提倡的壞習慣,康德先生早就為我們的理知立了界限,那不是單純為了信仰留一個地盤,而是他注意到意識有如眼、耳、鼻、舌、身五識一樣不是無邊無際的,有眼不可見、耳不可聞的事物自然而然有不可思、議的“東西”。我們用理知發明的各種概念只是一些在瑣瑣碎碎的日常生活裡十分有用的工具,一旦我們把這些理念推而廣之去那窮高極遠的地方,等待我們的不是真理而是荒謬、瘋狂和抑鬱,有的是一場嚴酷又漫長的精神痛苦,而這種痛苦是足以致命的。[2]例如,我們現在說的意義:只有人造的工具方才可以講意義,一個槌子的意義就是打釘子,脫離打釘子的話你可以宣佈一個槌子已經失去了意義。可是人生呢?那是另一回事﹐一場人生斷不可以和一個槌子同日而語探討意義。[3]

人生是一件困在六識之內的有限而邊界模糊的怪事。[4]我們在知的一方面累積了好多輩人的努力所以我們不會完全無知;可是,我們在知得愈來愈多的同時也永遠不會到達全知。我們都懸置在全知和無知之間。知識只能令我們生活得更方便,却不能引領我們到彼岸。[5]

知的一面我們固然無望所以我們發明了信仰,我不是說過嗎?人是靠信仰而生活的。信仰就是相信未確知的東西,它既彌補了知的局限而伸延了知,同時它就是知的否定。信仰在知的極限上拯救了無數要自殺的人。

一個沒有信仰的人如何生活?用審美代替信仰如何可能?於是我得出“效果說”:我們每一天的生活有如做一道菜一樣,要試著做,有時做得好一點,有時做得不好。好不好也不要緊,為了得出良好的效果,只能不斷試著做,做得好自然樂,這是明顯的效驗,而樂就是仁的境界。[6]這是審美的人生觀。至於人生有意義嗎?沒——有——

[1] 2008年5月28日蘋果日報兩岸國際版
[2] 有眼識自然有盲人,有耳識自然有聾人;有意識自然會有抑鬱的人和瘋子,甚至有因巨大精神痛苦而自殺的人,這都是代價。
[3] 我們可以用概念“意義”去把握槌子這些生活裡瑣碎的事物,但生活作為全體若用同一個概念“意義”去把握只會得出荒謬,正如你可以用一把直尺量度地上的一段距離,但不能用一把直尺去量度地球,因為地球的表面是彎曲的球面。其實地上一段短的距離也是一個曲面,我們只可以得出一個近似值。概念和現象永遠有距離,只是在小尺度上我們不能察覺,而在大尺度累積成可觀的差異,這差異我們喚作荒謬。荒謬字面的意思就是大的差錯。
[4] 有限是指時間上有終始;邊界模糊是指開始和終結時六識由模糊漸至清晰又由清晰漸至模糊。在空間方面五識也只能提供片面的認識,而且這種認識不是無止境的清晰不模糊。
[5] 莎士比亞的話很可疑,只能說明他是愛智的人,而不能說明知識可以給我們超脫現世。他的原話是:“Ignorance is the curse of God, knowledge the wing wherewith we fly to heaven” Henry VI, Act iv, Sc.7
[6] “學是學此樂,樂是樂此學。”

圖片來源:
圖一 川田亞子:2008年5月28日蘋果日報兩岸國際版
圖二 時至今日只有失足的貓沒有自殺的貓:出處不詳。

Sunday, May 04, 2008

在人群的邊沿回望人

你養過貓嗎?我說的是那種周身長滿了毛,尾巴左右撩來撩去的四足怪物。我固然養過,而且曾經養過很多的貓,我養的貓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牠們全都已經成為死貓。貓一隻接一隻的死了,只能怪牠們短命,責任明顯不在我的身上,這都是命運。

在貓未死絕之前,牠們都捲起雙手、蹲在屋角,眯著眼看我。我就在貓的監視下日復一日的生活,我高興、我失望、我怎樣也好,貓都是一樣的冷漠而疏離。只有那餵食的偉大時刻來臨,貓才略略振奮一下;吃飽了,也就漸漸恢復原狀。很好,我很喜歡貓的這種態度,而這種態度在不知不覺間透過每天的餵食傳染了給我。

為甚麼我的貓至死也對我袖手旁觀呢?我不明白。想想牠們吃了我這麼多的飯。我不是要向我的貓算帳,我只是奇怪牠們大快朵頤的時候到底想甚麼?牠們也用概念去作理性思惟嗎?不會,一刻也不會。牠們也有邏輯嗎?沒有,一點也沒有。於是我脫離了人界,進入了貓界。

多年來我就在窗前捲起手看街上的人、看對面大厦窗中的人。脫離了群眾令我輕鬆自在;自絕於人民更是激動人心。沒有了工作就等於沒有了身分,我有大段的時間徘徊在貓境界回望人。我最終看到了做人這回事意味著甚麼:人都是理性的動物,他總把耳聞目睹的一切想得很有條理、說得很有條理,這叫做理智。命運逼使我們思和議所以我們有各種知識和信仰;可是,當你發覺一切知識和信仰只是說說而已你知道不知道你會看到甚麼?我們都生活在我們親手造的籠裡邊,一旦越出了這個籠就像離開了大氣層一樣等待你的只有瘋狂和死亡,那就是神的境界。由貓界走到神界只有一步之遙。[1]

二零零七年十一月十日倉海君、左冷禪、掬香齋主人同往尖沙咀香港藝術館看“大英博物館藏珍展”,在短短的路程上左冷禪和掬香齋主人三言兩語的談到了信仰。掬香齋主人簡簡單單的來個總結說:“人是靠信仰而生活的。”倉海君聞言,訝異的說:“你這樣的人也會說這種話嗎?”掬香齋主人說:“我這種也算是人嗎?”倉海君為之語塞。[2]

我東以為這而西以為那,南以為此而北以為彼,我東南西北的牢牢固固的是四堵牆。我就在這四堵牆之內安心的生活,直至有一天,終於死了:這叫做幸福。

[1] Zeke談到“斐羅強調「智慧」作為「人神間的中保」”時說:“這是為何《約翰褔音》 1:8 指「從來沒有人見過神」,「智慧」作為反映父光的鏡子更能避免人們因直視神光無法承受而喪命的狀況 《出 33:20》(稱之為「神之吻」 (Meitah Be-Neshikah) ,阿伯拉罕、以撒、米利暗、阿倫、摩西皆是死於此情況下)。 ”見對話錄(二):芭碧羅與水仙花神話

[2]我們當然說的是廣東話,為了傳神,再用廣東話轉錄原話:掬香齋主人話:“人係靠信仰而生活嘅。”倉海君話:“你呢啲人都會講呢啲野﹗”掬香齋主人話:“我呢啲都係人咩﹖”倉海君即刻冇聲出。

圖片來源:
貓捲起雙手凝視著你你能不心寒嗎: 飼育してね きこうでんみさ
吃飽了的貓恢復平靜: Carvings and Pri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