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田亞子在她人生開始了不久的時候就自殺死了,終年二十九歲。據說她在本年五月十二日的網誌寫道:「我在母親節病倒了……我問母親,生存的意義到底是甚麼?」[1]人生的意義到底是甚麼呢?我固然想不出;而我養過的貓呢?也許就從來不考慮任何貓生意義的問題,所以我直至現在也未見過貓自殺。
隨意追問各種問題確實不是值得提倡的壞習慣,康德先生早就為我們的理知立了界限,那不是單純為了信仰留一個地盤,而是他注意到意識有如眼、耳、鼻、舌、身五識一樣不是無邊無際的,有眼不可見、耳不可聞的事物自然而然有不可思、議的“東西”。我們用理知發明的各種概念只是一些在瑣瑣碎碎的日常生活裡十分有用的工具,一旦我們把這些理念推而廣之去那窮高極遠的地方,等待我們的不是真理而是荒謬、瘋狂和抑鬱,有的是一場嚴酷又漫長的精神痛苦,而這種痛苦是足以致命的。[2]例如,我們現在說的意義:只有人造的工具方才可以講意義,一個槌子的意義就是打釘子,脫離打釘子的話你可以宣佈一個槌子已經失去了意義。可是人生呢?那是另一回事﹐一場人生斷不可以和一個槌子同日而語探討意義。[3]
人生是一件困在六識之內的有限而邊界模糊的怪事。[4]我們在知的一方面累積了好多輩人的努力所以我們不會完全無知;可是,我們在知得愈來愈多的同時也永遠不會到達全知。我們都懸置在全知和無知之間。知識只能令我們生活得更方便,却不能引領我們到彼岸。[5]
知的一面我們固然無望所以我們發明了信仰,我不是說過嗎?人是靠信仰而生活的。信仰就是相信未確知的東西,它既彌補了知的局限而伸延了知,同時它就是知的否定。信仰在知的極限上拯救了無數要自殺的人。
一個沒有信仰的人如何生活?用審美代替信仰如何可能?於是我得出“效果說”:我們每一天的生活有如做一道菜一樣,要試著做,有時做得好一點,有時做得不好。好不好也不要緊,為了得出良好的效果,只能不斷試著做,做得好自然樂,這是明顯的效驗,而樂就是仁的境界。[6]這是審美的人生觀。至於人生有意義嗎?沒——有——
[1] 2008年5月28日蘋果日報兩岸國際版
[2] 有眼識自然有盲人,有耳識自然有聾人;有意識自然會有抑鬱的人和瘋子,甚至有因巨大精神痛苦而自殺的人,這都是代價。
[3] 我們可以用概念“意義”去把握槌子這些生活裡瑣碎的事物,但生活作為全體若用同一個概念“意義”去把握只會得出荒謬,正如你可以用一把直尺量度地上的一段距離,但不能用一把直尺去量度地球,因為地球的表面是彎曲的球面。其實地上一段短的距離也是一個曲面,我們只可以得出一個近似值。概念和現象永遠有距離,只是在小尺度上我們不能察覺,而在大尺度累積成可觀的差異,這差異我們喚作荒謬。荒謬字面的意思就是大的差錯。
[4] 有限是指時間上有終始;邊界模糊是指開始和終結時六識由模糊漸至清晰又由清晰漸至模糊。在空間方面五識也只能提供片面的認識,而且這種認識不是無止境的清晰不模糊。
[5] 莎士比亞的話很可疑,只能說明他是愛智的人,而不能說明知識可以給我們超脫現世。他的原話是:“Ignorance is the curse of God, knowledge the wing wherewith we fly to heaven” Henry VI, Act iv, Sc.7
[6] “學是學此樂,樂是樂此學。”
圖片來源:
圖一 川田亞子:2008年5月28日蘋果日報兩岸國際版
圖二 時至今日只有失足的貓沒有自殺的貓:出處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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