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December 05, 2011

藍綠

讀弗.傑姆遜《後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中有云:“在講表示符號關係的矩形時,我講到了顏色系統,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事實上,顏色系統一直是結構主義符號學的研究對象,很有名的一個例子就是我們發現有三個字來區別“綠”、“藍”和“灰”,而在古希臘則只有兩個字,“綠”和“灰”。這自然就涉及到語言的功能及語言給我們的認識造成的障礙或幫助的問題,因為究竟是古希臘人只發現了兩種顏色還是只區別了兩種顏色,或是沒有適當的字來表示第三種顏色呢﹖語言和人的感知和現實世界究竟有甚麼關係呢﹖”[1]

將“藍”說成“綠”當然不止古希臘人,連我媽也是藍綠不分的人。[2]多年前第一次發覺固然認為很可笑,我媽也小心改口,不過,後來我還是多次舊事重提,為的不是嘲弄而是我發現漢語也有同樣的例子。記得我當時就向我媽說“藍天碧海”的“碧”其實就等同“藍”,所以你其實沒有錯。現在想來例子更多,如“紅鬚綠眼”的“綠”、范仲淹詞:“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的“碧”、[3]“青天白日”、“青天大老爺”的“青”、莊子:“天之蒼蒼,其正色耶?”的“蒼”,都指的是藍,而非今的綠。這是甚麼緣故呢?聞一多說:“夫色彩稱謂,最難準確,古人出語,例不甚拘”[4],真的就是如此嗎?中國人難道就二千年來都藍綠不分,而又與萬里之外的古希臘人同等糊塗嗎?想必沒有這種道理。

如果借用“音位”的觀念,一個音位之下包含的音素雖然不同,但只要同指一個意義的話,則同歸一個音位;如果兩個音素有區別意義作用,則分隸兩個不同的音位。[5]在詞語方面,可能都有同樣的情況。以藍綠不分為例,在一些民族眼中,很可能他們認為在實際生活中并沒有區分現在叫“藍”、“綠”二色的必要,所以只用綠、碧、青、蒼等字表示現在叫“藍”、“綠”的兩種顏色。對於他們來說,一方面并不存在生理上的障礙,二方面也絕不草率。言語是一種交際工具,只反映實際用途,不會有多餘的造作。難道熱帶的人也會如愛斯基摩人一樣為雪起五十多種名字嗎?顯然不會。

至於為甚麼古希臘人和一些中國人(直至我媽那一代)都藍綠不分,我還毫無頭緒。當一個古希臘人站在海邊的橄欖園,看一眼湛藍的愛琴海,又望一下暗綠的橄欖園,我真不知他會想甚麼?我現在只知我很懷念我媽,懷念舊中國的語言,慨歎我媽和我站在文化斷層各自的一方。看似很近,而實際又這麼遠。[6]

[1] 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106-7頁。
[2] 我媽生於一九四六年,在她學講說話的時候,正是舊中國的尾聲。
[3] “碧雲天”指的當是藍天白雲,“碧”不指雲。
[4] 見《古典新義.周易義證類纂》“龍戰於野其血玄黃”條。聞一多全集,第二冊,第四十四頁,三聯書店,1982年。
[5] 可以看一下隨便一本語言學教科書。舉一本,沉陽:《語言學常識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74頁。
[6] 這種代溝造成的痛苦在別一個時代的人是很難想像的,因為他們和他們的上一代、他們的下一代都先驗地打成一片。

圖片說明:藍藍綠綠。未詳出處。

No comments: